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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30
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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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木容


圖/楊挺  and 關(中華藝廊)

上山

父親在五十八歲那年,剃度出家。

來自他周遭的吶喊與反對,湧向這個即將退休的光電學教授;我則在這股巨大的反彈浪潮中,被迫重新檢視我的父親,在這世上血緣最深、卻又最不相同的兩人。

在 漩渦般席捲我們全家的這場風暴中,最無法接受事實的當然是我的母親:要她如何接受事實?半生相互扶持、平穩走過,也無大風大浪、只剩幾年就要退休的老伴, 說是為求心靈平靜與智慧超脫,要拋下這個家、遠離俗世紅塵……幾次激烈的爭執,母親嘶吼著:「你要出家不早出家,非得等到我老了病了、快要死了,你才要拋 下我們?」

母親與父親同年,除了高血壓、骨質疏鬆之外,尚無太大的疾病;會這樣彷彿自暴自棄地賭咒、像個孩子般吵鬧,是因為依賴了一輩子的男人就要離開這個家庭了,她沒辦法不感覺無助、悲傷與憤怒。

而夾在他們兩人之間折衝協調的角色,無疑是我了。

從美術系畢業後,找工作接二連三地碰壁:我當過幼稚園美勞老師、幫老舊的布袋戲班畫過舞台、做過很短暫的美工插圖工作,甚至到後來,申請了街頭藝人的執照、擺起肖像畫的攤位……一個失敗的畫家,三十歲流落街頭,唯一的興趣卻是早年與教授父親衝突的原因。

現 在衝突的原因消失了,父親還是尊重我學畫的想法,從反對轉而支持,累積成我們父子近年來的感情修復;母親卻因不諒解他出家的念頭,反而漸漸不願直接與他溝 通,凡事叫我去提。某種程度上,兩邊都不願意直接面對言談之間可能產生的冰或火;世間最大之物是語言、最微小的事物也是語言。

其實在這場 出家的風暴中,來自各方的拉力一直把父親擒住,不祇是母親;他任教多年的大學,校方與學生多次來家中懇求教授再多待幾年、課可以盡量少排、帶帶研究生也 好…「博士在光電雷射科技方面的學術背景,若要提早退休真的是產界學界的一大損失啊!」校長、理工學院長系主任與研究生一字排開,輪番苦苦央求著……

父 親歎了口氣,留任是留任了,但還是剃度出家;落髮披袈,剛開始每周到科大上一兩次課時總引起側目,但所裡的學生都知道:教授出世的外表下,蘊藏著無人能及 的半導體與光電科技知識;有時候言談之間流露的佛學與禪思,不見得大家都聽得懂,但剃了頭髮的教授還是以前的教授,而且更溫和、更有耐心了。

父親修行的佛寺通融許多,其實本來也沒強求,可是父親一心向佛,正式出家後一切按戒律生活、上課時下山到學校、偶爾回家就睡在書房改成的禪房;如果他不回來走動,也許母親會被焦慮與悲傷衝垮,雖然我天天回家陪母親,但解鈴還須繫鈴人。

追求寧靜的過程中,往往會讓周遭的人陷入不平靜。

晨鐘暮鼓是一種心靈平靜,但天倫之樂又何嘗不是?

這 兩種想法一直在我心中相互衝擊、互相矛盾著;一開始我也與母親一樣,充滿不諒解,與父親多次溝通,才漸漸體會到他的心境:早年努力攻讀學位、中年投身於教 育與家庭,漸漸的產生無法解答的疑惑與宇宙萬物何生何滅的思索……雖然人都祇占方寸之土,但有些疑惑會不停驅使著人們去找到解答、找到平靜;從很早前就開 始接觸佛法佛學的他,慢慢在其中找到心靈平靜的鑰匙,這種內心的轉變是不為外人所知的,即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見得能瞭解你內心的困惑;因為這根本上 是自身智慧的問題,智慧與領會尚未到達之前,煩惱就存在於心中。

母親坦承:早年他們有一陣子感情不和睦,大約是結婚後兩三年都沒懷孕,曾 經有一段時間累積著爭執,讓年輕的這對夫妻都考慮過分開;這應該是每對夫妻必經的歷程吧?不過母親說,她生性悲觀,年輕時又想法極端,也想過自殺或揚言自 殘,當年父親也是心高氣傲,互相傷害的話語讓兩人後來好長一段時間相敬如冰,直到我出世後才又找回家庭的重心……

從我求學以來,也是諸多 不順遂:成長過程中父母多希望我能走向理工的領域,也許父親認為我身上與他有相同的才能,但偏偏我從小就偏愛美術與文學,對數理方面完全一竅不通。好幾次 父親將我的畫具通通丟棄,也都是母親偷偷塞錢讓我買回來……我不斷對自己要走的路產生懷疑,即使已經開始從事街頭畫家的工作,收入能夠養活自己後,我仍不 停地反問自己:工作時間自由、收入還算不錯、又符合自己興趣的這份工作得來不易,必須惜福了;可是某一方面,當我每次忙碌地為人們組合他們的臉孔時,心裡 卻不停地質疑這樣的畫匠作業能描繪出幾分現實的人生,不管是別人的,或是自己。

每天趕工似地快速描繪著人們的臉龐,同樣的線條同樣的用 色……連續幾個月下來毫無轉變;我常常看著畫架旁堆滿的展示用肖像,完全感覺不出自己的成長。在學校時練就的技巧,這麼多年來一點進步也沒有……十五分鐘 畫完的作品,交到客人手上一陣驚歎,禮貌性的誇讚、付款、我收下、然後換上新的畫布繼續畫出風格差異不大的作品;有些人要畫得唯美一些就多用粉彩、有人要 畫得漫畫風格就畫個表情逗趣的誇張大頭、有人要藝術就下筆大膽抽象……但是那些都是完全相同的東西,我自己明白:欠缺內涵、沒有色彩的、依循生產線守則所 壓製出來的商品,既沒有藝術性,甚至談不上創意。想像力最終的目的雖然不見得一定是創作,但是在一幅畫還沒真正完成之前,它都只是想像……而我的情況,有 時候連想像力都是一種難得的靈感。

我一直想說的是:色彩並不可見。人類感官所能接收到的顏色,其實是光線經折射後被視網膜上有限的視神經 捕捉到的電子信號;真正的色彩存在於人心深處,對於所見事物,從心靈之眼,透過濾鏡去看待的顏色。我們知道黑白,可是比白色更白的東西是什麼?比黑色更黑 的東西又是什麼?超出了理解的範圍之外的事物,我們通常當它不存在。但是我知道會有一天遇得到,那比狂喜更喜悅的狂喜,以及比恐懼更恐怖的恐懼。這些理 由,讓我幾度想放棄熱愛的繪畫;可是一旦不拿畫筆,我的生活反而更加陷入混亂……

也許父親心中也曾閃過同樣的疑問,也曾經想要努力追尋答案……

「回去吧!」
「回去吧!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回去吧。」

年,父親正式剃度出家,上山的那天,母親終日悶悶不語。

我相當擔心地整天都在家中陪著母親,只見她在父親的禪房待了一整天,隨手翻翻父親讀經的筆記與佛書……。到了傍晚,母親總算帶著稍稍和緩的臉色走出房間,在暮色斜照的廚房裡開始準備起簡單的晚餐。

我們這家人的生活看似恢復了平靜,表面上母親似乎默認了父親出家的事實,但實際上說要她完全接受卻又不可能;經常半夜裡母親醒來,會在房間裡激烈地摔東西出氣,或是把我搖醒,叫我非得上山去把「爸爸」給帶回來。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曾經數度隔天清晨開車上山,帶回父親「還」給她;他回家時,母親就較少生氣,而兩人的互動也漸漸從冷漠以對變成一起誦經談道……即使是出家人,也仍切不斷與家人的無形的牽掛,真的有必要完全切斷嗎?也無須執著。父親說。

出家滿一年的那天夜裡,母親又淚流滿面地來敲我的門,她說:「你爸爸出家後,我每天都聽得見自己漸漸老去的聲音……我們再去勸他回家修行,不必非要待在山上了。」

我無法拒絕母親的哀求,於是發動車子,這次母親也一同上山;我心中的盤算是:這麼晚就算上山,看到寺前緊閉的大門,母親應該也會情緒稍稍平復些了,到時候再勸勸母親別再執著,一趟深夜上山,沒有預期要改變什麼。

夜 裡行在山路,山上的幽靜別有一番風味。成片竹林在龍眼林的夾縫間競爭凌空、像是伸往皓月的天梯;夏夜晚風吹來,竹林搖曳生姿,竹葉猶如一篇篇草書在空中舞 動;山澗流到緩坡匯成小池,夜鷺聲起,蛙鳴就暫息一時,蟋蟀還恣意鳴叫;夜晚山簏清寂,樹冠底層的喧鬧穿不透結實纍纍的龍眼樹,月光灑下一片鵝黃沒入厚實 的森林,在沒有太多光害的自然環境裡,夜空美得像梵谷的星月之夜一樣,彷彿天空中的星雲交融旋轉、跳躍蠕動著……山路上煙雲繚繞,隨時會起霧置身於險境; 各種動物在夜裡出沒:夜鷺發出尖銳不祥的叫聲、一閃而過快如雷電的毒蛇、慢條斯理爬行穿越公路的澤龜……

我們速度放慢,隨著山路的高度飄 起了大霧,我與母親隨意聊著……突然,在一個山路轉彎後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動物:一頭巨大的鹿!頭上長著角、身型巨大高過車頂的台灣水鹿,被車燈的強光眩住 了,反射著強光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燁燁閃亮,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緊急煞車的我們,兩方就這樣對峙了不知道多久……也許祇是幾十秒,但我卻覺得那一刻整個人被 一種神聖的力量所震←;那水鹿昂首而立,站在煙霧繚繞的柏油路中央,身上的線條並不是徐悲鴻畫馬時蒼勁有力的水墨線條,倒像是朗世寧設色鮮麗,輪廓飽滿的 圓滾馬身;眼前這頭水鹿牠似乎不太怕人,反而是從來沒有遇過這種情況的我們,坐在車裡不由自主地頭皮發麻了起來……還好車速不快,來得及煞住;也還好牠沒 有受到驚嚇往這邊衝來……

那頭高大的水鹿俯瞰著前座中的這對母子,黑暗中牠的眼神是我見過最莊嚴肅穆的神情;過了一會,鹿低頭從路旁山徑鑽去,結實的身體有力的四蹄在柏油路上敲出聲響,轉入黑暗的草叢裡消失無蹤……。

我和母親久久才從怔住中解開,彼此互看了一眼,母親就說:「下山吧!不要再找你爸爸了……」我一路上想不透為什麼不算高海拔的郊山山路上會出現巨大的野生水鹿,而且似乎還不太懼怕人車!

那頭鹿壯碩美麗的身形一直留在我的視網膜裡,我從來沒有在這麼突然的情況下目睹這麼漂亮的生物;我想母親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回到家後,她淡淡地跟我說,她覺得那頭半山腰出現的鹿好像在看著她、跟她說:

「回去吧!」

「回去吧!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回去吧。」

父 親後來告訴我:那鹿是很久以前從後山的養鹿人家逃出來的,跑到山裡後就再也抓不到;常在後山公路進出的法師們有目睹過,當地人也難有機會看見野生的台灣水 鹿……這是一種機緣,美麗的野生動物願意現身在你眼前,是為了讓你領略生命的力與美,以這份感動,來創造眾生皆能感動的畫作。

我說:「爸爸,讓我為您畫一幅畫吧…」

畫作完成後,我打算把它帶回去放在母親的房間,代替原本父親的存在感;在每一次上山作畫的過程中,我漸漸找回了對繪畫的熱情與嚮往……

在這之後的三個月期間,我頻頻上山,為父親作畫;夕陽般的金黃色畫布上,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戴著厚框眼鏡、披著袈裟,平靜地注視著作畫者……那眼神中,有著對畫外之人的熱愛與永無止境的關懷。(完)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137099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137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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