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經與用經

 

(果如法師溫哥華講座系列五之二,200975日弘講於法鼓山溫哥華道場)

 

    很高興在禮拜天的清晨,看到大家精神奕奕的到這裡聽聞佛法,非常難得。很感激常住以及僧團給我這個機會,到溫哥華跟各位佛友結這個善緣。昨天雖然已經講過一次,但是今天要講的內容,跟昨天不太一樣;事實上,縱然題目不同,所講的內容形式卻是萬變不離其宗。也就是說,一切講說都要滙歸到我們心中,落實地去修行。

經教義理

  1. 無言之教

  真正的法不在多言!所以剛才麥克風我不會用,沒有聲音,其實那才是最高、最妙的法音。真正的教法是無言的大法。武則天曾寫過一個碑,記述她自己的功德,可是這個高大的碑上,竟然不著一個字,是個無字碑。武則天雖然是個女子,但她的胸襟、才華、氣度,絕不輸男士;在她統領的時代,她甚至還用佛法的內涵,在我們中國古字裡面造了很多新字。因此,她對自己當然有很高的期待,然而她所表達出來的是什麼?高高大大的碑上不著任何一字!不著任何一個字,才是真正的最高。為什麼?因為連語言文字都無法形容,這就是佛法真正的不二法門,不二法門是真正離一切言說。

  大家應該都清楚,在《維摩詰經》裡,釋迦牟尼佛請文殊師利去探視維摩詰的病,結果很多大善知識、菩薩們都講不二法門。大家講完後,文殊師利說,所謂的不二,就是離開一切語言文字的說明;沒有文字、沒有語言的形象,才叫做真正的不二。文殊講完之後,就請問維摩詰:「老居士您呢?您認為真正的不二是什麼?」維摩詰一句話都不答,只是坐在那裡。於是文殊師利菩薩讚嘆道,此乃真不二。

  真正無言的教化,才是最真實的教化!所以佛陀說他講經說法四十九年,沒有說一個字。你說怎麼可能?流傳至今的各宗教,包括我們儒家,擁有最多經典的是哪個宗教?佛教。光是一部《大般若》就六百卷,《華嚴經》八十卷。不論要研讀哪一本經,大概窮年皓首都很難完全把它讀通,更何況佛法的經論那麼多、那麼廣,到底要怎麼去讀?實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從前我當小和尚讀佛學院的時候,就常常想:佛陀怎麼不像其它宗教的教主一樣,就講這麼一本聖經,到世界各地都可以帶著它,隨時想讀都行。我們的佛經呢,你能帶哪一本?每一本好像都很好,你沒辦法都帶著。當然現在已經做成了光碟,很容易攜帶,但以前真的很困難。

  同時,佛經講的道理也很有趣,有的是立空宗,從「空」的法門,也就是從緣起性空方面來講;有的講唯識有;有的講法界無窮無盡;有的講我們清淨本體的如來藏。所以整個佛教經典裡面,在理論上也可以說截然不同。

  而從它的內涵來看,例如小乘的四部阿含、和我們大乘的經典,如果拿來作對比,當你對佛法還沒有非常融通時,可能很難相信這同樣是屬於佛教的東西。為什麼?裡面所講述的理論、觀念、以及修持,乃至於種種成就,可說不盡相同,以至南傳的上座部要講「大乘非佛說」。認為我們佛教的教理不是佛陀說的,只有他們的最真;而我們大乘的又貶低小乘,說你們是自了漢,所證的涅槃是徧真、不究竟的,沒有慈悲、並非最圓滿。

  所以,要探討研究佛法經典,光是從文字義理上去說明、了解,就已經非常困難了,何況佛陀講:我說法四十九年,沒有說到一個字。為什麼沒說到一個字?因為真理是沒辦法用語言來敘述的,沒辦法用我們的心去推量、揣測。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證到佛陀所說的東西?只有把自己的分別心、妄想心,種種的意識、計較這些全部放下時,就法爾如是。什麼叫「法爾如是」?就是根本不用等到聽聞佛法,這個法當下即是,沒有生也沒有滅,而且是恆常在的。所以真正了解佛法大法的人,絕對不會認為他要在經典裡面追逐什麼、得到什麼,才叫做在讀經、用經、或修行。

  真正體驗到佛法最究竟道理的人,就可以了解,縱然佛說法四十九年,講了三藏十二部這麼多大道理,但是他老人家仍然講「我不曾說一字」。為什麼?佛陀就是在告訴我們,他老人家的東西不是可以在文字義理上去探求、去追逐,否則窮年皓首都讀不完的。讀完這一宗,又有那一宗的教理;這一宗的道理講完,又跟那一宗的不一樣,你怎麼去融會?有的甚至完全不同,如果你從教義上去追尋,就會產生很多爭論。

  有人會在佛教義理上互相爭論,可是真正用功修行的大善知識,不論是三論宗、禪宗、淨土宗、或其它宗派的大師,當他們修行證悟之後,都沒有人我是非的計較。什麼原因?因為佛陀所開演顯示的教理,雖然有百千萬,但都是為了應病予藥,對治眾生的病。佛陀也說明,當眾生無病時,這些藥也就只是方便法,不能執著它。而且本性裡原本就具足,原本就含藏這些無論是空宗、還是有宗所說的東西。

  2. 諸法如幻───魔術師的紙牌

  例如空宗講的「以畢竟空故,一切得成」,一切諸法因為都是不生不滅,所以一切諸法就宛然的存在。就像虛空,因為空的緣故,所以不礙山河大地的存在。也就是我們每天在念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就是真正空宗的道理。空宗的道理絕對不是斷滅空,只是說因緣生起時,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相,沒有固定不變的成因;如果有個固定不變、永遠存在的成因,那麼它就是唯一的,叫做「常恆」,又稱做「我」。

  佛法說一切諸法是因緣和合,所以沒有這個「我」。所謂的「我」,千萬不要只是落在我們的身體,它的意思是有一個永遠不變的東西。像這支麥克風,是不是永遠不會變?不可能對不對?這裡面只要有一個因緣轉變,它就轉變了。但我們眾生為什麼會妄認這五蘊四大為我?因為我們的妄想意識,認為這個身體是「我」之後,隨著這個妄想意識的流,像河水一樣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一直往前推進,而沒有察覺其中的變異。

  古詩裡形容,江水沈靜的像條白練。白練就是白色的絲帶。其實河流有沒有在走?有,但從遠處看不到水的奔騰,它就好像是靜止的。我們的心意識是不是永遠都在變動?因為我們沒有覺察到,所以妄認這個就是我。

  打從出生後,我們就把每一個持續變動不已的生命相,當作是不生滅的現象、當作「我」。請問諸位,哪一個是你?十年前的是你?還是二十年前的是你?如果二十年前的是你,那現在這個你就不應該是你了。拿照片來看,如果二十年前的你,跟現在的你差別很大,那麼哪個是你?因為我們沒有認清這個生滅不已的現象,所以把它當成是一個不生滅的東西,認為有一個「我」存在;認清之後就知道,從我們呱呱落地,其實每一刻都在變化,有沒有一個永恒不變的我在裡面?沒有。如果沒有一個永恆不變的,就不應該叫作「我」。

  既然沒有一個永恒不變的我存在,一切諸法都是因緣和合,沒有實際永遠存在的相;而這個緣合的時候,有那個如幻的假相存在。既然知道是如幻非真,就不用去執著它。既然如幻,當它生起時,我們就說它是「不生」,因為當下知道是幻嘛!

  例如魔術師從手上「噗!」變出一隻白鴿,或者看他在空中這邊一抓、那邊一抓,變出紙牌,然後一丟,好像永遠丟不完。你都知道這是戲法,是他手法很快,不是真的,對不對?如果他真的能從空中抓紙牌,他當然也就可以抓錢,隨時要用就抓一堆,那他也不必這麼辛苦在這裡表演了!我們已經知道它是如幻,所以雖然我們對他的手法感到新鮮好奇,但知道是假的。

  但我們眾生往往妄認如幻的東西,把它當作真實有,然後執著這個東西為我自己的生命,因此貪生怕死。從佛法講,一切諸法因緣和合而成,並不是說沒有這個身心相,而是說要求這個身心相的實有,它是不可得的。既然知道它是因緣和合的,那你不要一直去執取、攀緣,當下就能夠從你自己這個身心相得到解脫。否則我們把自己這個四大五蘊的肉體,當作是實我的時候,在這裡面又產生貪愛,產生種種計較、分別。從種種分別裡,就有取捨的對待;有取有捨,就生出很多是是非非。

  我們貪著這四大五蘊為實有的一個生命體,這個錯誤的認知,就是我們生死流轉的主要原因。所以佛法教我們要有智慧,用智慧觀照因緣,一切諸法既然是因緣和合的,那麼每一個因緣改變時,就有另外一個相呈現,一個因緣改變,就有另外一個相產生,所以變動不已,沒有一個永遠實際的東西。而我們為什麼妄認它實際?因為我們沒有認清這隱密、奧妙的生滅相,所以我們照鏡子時,只會感到怎麼白髮又多了一根,臉上縐紋又多了一些?你只是被那個外相所轉。

  其實你的心念一直變動不已,沒有一刻停留。這變動不已的,就是我們生命的實相,它是無常的、變化不居的。如果我們能夠了解,你就不會對世間一切諸法,生起很重的貪著心,因為一切貪著都來自於我們自身的愛。因為你貪戀這個自身愛,所以慢慢變成感情也想佔有、物質也想佔有,什麼東西都想佔有。

  在紐約打禪十的時候,我說:「帶著你們的蒲團出來。」大家就拿著蒲團,我就問他們:「這蒲團是你們的嗎?不要侵佔常住物哦。」了解這意思嗎?那個蒲團是常住借他們用的,用了兩天以後,我說,「把你們的蒲團帶著走。」他們就拿起來,理所當然地視為他的蒲團了。雖然不見得他是要佔有,可是,他就認為這個位置就是我的,這個蒲團、這個床位是我的。起碼在這幾天當中,他就覺得擁有這個地方。

  所以我們眾生因為自己的執著、貪戀,對生命裡很多東西放捨不下,就變成苦了。所以讀經不在你能夠讀多少經、或者誦多少經,讀經真正的目的,是要開啟我們的智慧,解我們的疑惑、迷,尤其是愚癡。愚癡不解決的話,你就永遠如蠶作繭,所有的苦都往身上揹,可能到最後要走的時候,才覺得我這一生究竟為什麼走這一遭?累的要死,到底辛苦為誰?真的沒辦法給自己滿意的答案。我看到很多往生者,臨終前可能仍眷戀生命、也可能還珍惜親人,更多的是迷惘,這一生他是走過了,但是沒辦法給他自己一個答案。糊里糊塗來,懵懵懂懂走。所以眼神中閃著迷惑、一種對生命無知的恐懼,而走得很恐懼不安,甚且死不瞑目。有此現象的人已經是很好了,沒有很重的業痛苦牽纒,但他仍然對自己的生命感到迷惑。

  希望諸位,不管從經教或行持下手,一定要真正破除自己身心的迷惑。不破除對自己身心的迷惑,就永遠被自己的身心所役使,不得自由解脫。

二、如何用經

1. 與佛無二無別

  我們倒底要讀哪些經?怎麼去讀?更重要的是,讀完以後,怎麼去用功修持?聖嚴師父往往先用佛法開示,給大家建立正知見,正確的佛教思想,同時還以禪法指導我們。由修行的實踐、加上對佛法的認知,解行並重,你才能真正出離自己身心的迷惑。

  所以師父寫的「若見心中如來藏,三界火宅化紅蓮」,見到你清淨心性的那一刻,娑婆世界這充滿五欲塵勞的火宅,當下就變成了清涼地;而你自己也即刻從凡夫身,變成自在解脫身,與佛無二無別。

  我們讀經,就要往這方面去加強正知見。所以希望在座的菩薩們,如果有時間,第一步就是要看《華嚴經》。《華嚴經》有八十卷,看懂也好,不懂也沒關係,但是起碼裡面有一句話,佛陀夜睹明星時所講的:「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看到這一句,你就可以終身受用了。因為當佛陀證悟的那一刻,就說我們一切眾生都具有像佛一樣的清淨德相,只因為我們的妄想執著不能證得。所以這就安了,表示我們有希望呀!我們現在是凡夫,充滿很多煩惱痛苦,沒有關係,佛陀已經證明我們跟他無二無別,只要哪一天我能放下自己身心的執著妄想,當下就跟佛一樣。

  如果我們本來就沒有像佛那樣的智慧德性,那要修到哪年才修得成?不只一輩子,可能再多少輩子都沒用。所以大家讀《華嚴經》的時候,只要讀到這一句,你就可以證實說:「好了,從此以後我安了。」這是佛親口告訴我們的,如果相信他,我們就要接受這樣的教導,所以要有堅定的信心和意志,今生可能還做不好,但是只要發願,生生世世往這一條路來走,一定可以成就。更何況佛陀講,本來就具足,要不要再去修、再去求、再去得?根本就不需要。

  那我們現在叫大家修什麼?用功什麼?就像這茶杯已經很好了,叫你們再去修,你要從哪裡下手?根本都不需要了,因為它已經這麼圓滿,再去修它,就畫蛇添足了。那又為什麼常常叫我們念佛參禪?那是因為你沒有放下妄想執著。所以「修」,不是修沒有的東西,也不是什麼錯誤的東西去修正它,「修」就是到最後你全部都能放下。尤其是剛才講的身心的我見,當你真正在用功、念佛念到很專一時,就能體會到身心不見的感覺。

  那種體驗你就覺得很真實,很不可思議。否則跟你講放下身心的我見、不要落在身心的分別相,知道是知道,然而實際的體驗好像很遙遠,那就要真正從實修去下手,比如參禪、打坐、拜佛。

  你們有沒有經歷過拜佛拜到身心空掉的感覺?不是睡著,以前我就有這樣的經驗,拜下去時,心裡沒有任何妄想雜念,拜到一半就定在那裡了,心很清楚,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拜、也不知道定了多久,身心非常清明,非常安然、統一,沒有自己的身心相、也沒有環境相,甚至也沒有要拜佛、或者所禮的佛是什麼,都沒有,就是一片清明,絕對的統一。

  什麼叫絕對?就是沒有對待的。平常我們的東西都有對待,例如說男女、有無、是非,都是對待。我們拜佛或念佛,念到很專心時,所有的幾乎都空掉,但是心還很清楚,所以不要把定當作什麼都不曉得,那是不對的。真正的定是很清明、很清楚的,只是沒有經由第六識再去妄想分別、攀緣外面的境,但是對眼前的境仍然清楚,對於身心裡面所湧起的身心相,剛才講像河流一樣生滅的那個念頭,也很清楚的覺察,只是第六意識沒有像我們平常那樣活動。

2. 法爾如是,以智慧觀照

  平常我們第六意識很厲害的,看到一件事物就分別一件事物。例如說,我看到這位帥哥,他戴了眼鏡很酷,於是馬上生起一種比較。如果人家告訴我,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可能馬上他的形象就出來了,他曾經在那邊聽過經,穿什麼衣服.....,這就是我們第六意識的攀緣、分別;攀緣、分別後把它薰成種子,又放在八識田中。這樣我們的心就永遠在生生滅滅裡面,跳不出自己身心的小範圍,因此不得自在,動不動就被自己身心的妄覺、妄知、妄受綁住。

  當我們從實修進入時,才能體驗到,什麼是所謂的身心統一相,什麼是佛陀講的清淨心,為什麼我們叫作妄心。這個清淨心和妄心本是同一個心,只要我們放下一切分別計較,當下那個清淨的心就顯現出來了。我們修,只是學著去放下更多的分別執著,然後到達無分別的狀況;並不是我們沒有的東西要去追逐它,或者不對的東西要去修正它。

  有人說他煩惱好多,要如何去除煩惱?有時人家會教你多拜佛、多懺悔,這很有用,但會有一種狀況:像我們有時候出外旅行,聽說東南亞的旅館不太乾淨,如果住的比較偏間,而且好像覺得陰陰的,你就想這個地方大概不太乾淨,晚上趕緊念大悲咒,念觀世音菩薩,結果越念越睡不著,越念心裡越覺得怪。什麼原因?這個其實也是著境相,你因為覺得不好,所以要拿一個好的來對治它,結果越對治,兩個東西就越強,不是你倒,就是他倒。

  其實與生俱來的妄見,一定會比我們後天才來用功的努力更強;因為你沒有真正了解生死的本源,所以從身心所起的幻想、幻覺,是你與生俱來的恐懼。當你有這種感覺時,想藉著念幾句佛號解決,事實上,你越念那個鬼越大。所以大家不要認為修行就是怎麼樣去用功,怎麼樣去淨除這些,在禪宗、還有事實上所有經教,都像剛才所說,法爾本來清淨,本來如是,只因我們執著於自己的身心,所以不得自在。這個身心,尤其是第六意識的分別心、妄念,那是最厲害的,所以我們常形容為心猿意馬。沒事的時候,它自己都還會在腦中跳來跳去綁不住,更何況我們平常在五欲塵勞裡面,眼睛看這個,耳朵聽那個,嘴巴東講西講,全都是第六意識在主宰。

  若想以用功修行來淨除它,並沒有那麼容易,但如果用慧來覺照,當下像《心經》所說的「照見五蘊皆空」,常常如此觀照,你就可以變成觀自在了。「五蘊皆空」是指我們的色身及山河大地都是五蘊所成,如果我們能常常用智慧去觀照───尤其是我們的色、受、想、行、識───像佛陀所說,一切諸法因緣和合,所以沒有當下的實體。有永遠不變的色法嗎?如果永遠不變,你現在應該還是嬰兒臉,身體也不會這麼大,可見色法不停在轉變,最後土歸土、塵歸塵。

3. 放下分別執著,當下即是

  色、受、想、行、識,除了色法外,後面四個叫作心。當我們的六根對著六境時,我們領納外面的境,就產生受,就有好壞、是非、美醜這些跟著而來。如果只是眼根對著色塵,沒有第六意識攪和的話,那還是個現量,但往往我們一個念起,第六意識加在裡面,就看到,哦,這是我的好朋友,坐在那裡;哇!你看,那個人在打瞌睡,他不想聽我的.....,馬上第六意識就起分別了。如果只有眼睛對境,就像照相機一樣,對境清清楚楚,但沒有是非、對錯、好壞,一旦加上第六意識,就變成生死心。所以我們學佛要用自己的清淨識,去照見五蘊皆空;能夠空掉自己身心的妄想、覺受,當下天下太平!

  否則,光是要除掉心中這個賊就已經很難了,更何況外面的問題!只要眼根或耳根對外面一聽、一接受以後,第六意識一分別,馬上領受就生起。分別心一起,你就陷在人、我當中;一有人我的對立,問題就產生了。像我們每天看新聞,對別人發生的事,只當作story在看,不會覺得難過,可是如果這件事涉及我們家、或我們本身的話,就變成天大的一回事了,因為我們落在自己的身心相,被它綁住;對自己所愛、所有的一切,只要產生跟原來認知不合時,就覺得受到傷害。而對別人的事,我們雖然也有感覺,可是不會做那麼多計較、貪求。

  記得小時候,在我們學校附近的新北投火車站,發生一次大車禍,我剛好在那邊,就跑去幫忙搶救。原來當時有兩個人在路旁一電燈柱下講話,結果一輛大卡車從山上衝過來,撞到他們,一個幸運沒受傷,沒事爬起來走掉了;車上的人都飛下來,摔到鐵軌另一頭去,傷勢不太嚴重。可是靠近馬路邊電線桿下面,有一個人好像頭被車門壓住,身體露在外面。我去的時候,他的腳還在動,還有體溫,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去拉他,想趕緊把他救出來。那時是冬天傍晚五、六點左右,本來有路燈,一撞之後燈就熄了,本來在拉的時候沒事,不知道哪個好心人幫忙用手電筒一照,看得我嚇死了!那人身體好好的,但腦袋好像不見了,血肉模糊。

  附近的商家和住戶當然都跑出來看,大家正討論得好熱鬧,突然一位老媽媽大概是在跟她媳婦講話:「飯都煮好了,怎麼你先生到現在還沒回來吃飯?」那媳婦回答:「他說在附近跟人家講話,怎麼這麼久沒回來?」然後她左看右看,怎麼那個身材和衣服,有點像自己的丈夫,就跟她婆婆講:「媽,那個躺在地上的人會不會是你兒子?」那老媽媽說:「亂講!怎麼會有這種事。」結果他們越看越懷疑,那時候屍體已經用白布蓋起來了,只露出腳,她們就打電話給他在外面一起聊天的朋友,那人大概受了驚嚇,回去待在家裡不發一言。他說他們站在那邊聊天,結果突然這麼一場禍事,他被撞到車底下,但因為卡車很高,所以沒壓到,於是走回家去。他說,那個有可能是你丈夫吧!到這時候,她們全家才大哭!前面在談論的時候,是講別人的事,講得加油添醋好精彩,等到發現是自己親人時,就哭得死去活來。

  通常只要涉及我們身心一切所有的時候,我們的貪戀就形成了。佛法告訴我們,一切諸法,不管是我們自己的身心、家庭、乃至於種種一切,都是因緣和合的;既然是因緣和合,當下就沒有一個實際的東西存在,不要把它當作是我的。就像剛才提到「我的蒲團」,那東西其實不是他的,但被指定是他的以後,就在裡面生起了妄覺,然後產生種種計較。比如你父母以前給你取了一個名字,到這裡又有一個英文名字,你就認定那就是你,當人家講到某某人怎樣怎樣,你就認為「他在講我」,就對號入座,然後覺得自己受到傷害。佛法告訴我們,只要我們能夠透視其中的因緣,生命就不會因為我們的執著而顯得那麼苦。

  你有時候聽到人家背後說某某人怎樣不好,你就覺得他一定是在說我,怎麼不想想跟你同名同姓的可能很多,也許根本不是說你。就算說你也沒關係,只是個聲音相嘛,不要再去計較裡面的話義就沒事了。我記得小時候,師公很嚴、很兇,我很不服氣,但是又沒奈何,自己是徒孫嘛。那時候學英文,師公老人家每次都要我背英文,其實他不懂,但叫我每一課都要背,我就想用英文罵他。如果我罵他monkey,他會聽得懂,因為他知道monk加key。後來我學了pig,每次向他背英文時,我就先說:「You are a pig.」自己覺得報復了。(眾笑)老人家不懂,但是他很厲害,他會把那個聲音記住。後來曾擔任師父秘書的方教授來,師公就要他考我背書。他說小和尚背得很不錯,師公就問:「小和尚常常說我:『You are a pig.』那是什麼意思?」(眾笑)你就知道這下我有多慘了。可是他老人家聽不懂的時候,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覺得我在侮辱他?不會嘛,他以為我在背英文,但他老人家還是厲害。

  所以,只要我們不隨著聲音去分別裡面的內容,它就不會對我們構成傷害。有時我們的家人可能對我們有比較不好的語言或行動,我們當時可能會生氣,可是之後就會放下,不會記一輩子。可是對於別人的一句話、或一個行為,你認為自己受到傷害時,就會把那個東西一直揹一直揹,揹好久,揹得好辛苦!這就是我們落在自己的身心相,很可憐。

  因此,讀經時,例如剛才提到《華嚴經》,我們就要知道,自己本具如來的智慧德相,為什麼無法顯現?就是因為妄想執著,分別顛倒!你如果能永遠記住這一句,終生受用無窮。所有經典無非在講這個,你修行也是為了開發像如來的智慧德性,怎麼開發?就放下所有分別執著,當下即是。這就是禪宗!要不要再跟我打話頭禪?不必。

  4. 學佛要腳踏實地

  我小時候讀到《華嚴經》這句話的時候,就想,為什麼佛陀證悟時會說,「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那時候還沒有接受到很多佛學教育,我看看自己,哪邊有呀?找也找不出來。我們覺得佛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而自己長得比矮仔財還要矮仔財,根本就找不到,但常常就會去想,究竟是什麼?其實這就是話頭,就是讓我們修行的一個真實力量。

  諸位,學佛不要腳不踏實地,像無主的孤魂飄啊飄啊,你們現在雖然是活人,但每一步都沒有腳踏實地,為什麼?因為你們沒辦法清清楚楚認識自己是誰,也不願意真實地去解決。解決不了就不去解決,這樣子的逃避心理是沒有用的。我小時候就想,如來智慧德相在哪裡?然後看到自己的親人或其它人死掉,晚上三更半夜就會跳起來,不是怕鬼,是想,哪天我總會這一口氣不來,不來的時候會變什麼?我好害怕、好恐懼,甚至有時候會大叫:「我不要死!」不是害怕死,是害怕不知道死後倒底是什麼?也不知道生死是怎麼一回事,所以非常迷惘。那時候比較單純,不像我們長大以後有家庭、事業、兒女,要為他們而活,不是為了自己。那時候很單純,就常常在想,倒底是什麼?究竟是什麼?一種想要真正了解生死內涵的那種想法,經常會在心頭湧現。

  你們成長過程中有沒有這種感覺?好像很多人都沒有,真的你們太幸福了,可能沒有遇到這些,或者覺得看多了。有一位菩薩在醫院工作,在禪七中,聽我們說要把生死貼在鼻頭,像師父常講的,「道心要切的話,就要把一個死字擺在鼻頭,當呼吸進出時,感受到生命無常迅速的可怕。」他說他在醫院工作,看的死人太多,心都痲痺了。的確也有這回事。

  我們年紀越大,越不願意去碰觸我們害怕的東西,然後得過且過,沒有探討生命實相的勇氣。不願意去碰觸它,難道不碰觸它就會讓你真正了解嗎?生命走到盡頭不可怕,佛法告訴我們那是另一生的開始,最可怕的是因為你對生死的無知所產生的顛倒,那個顛倒無知,使你在生死最後一刻產生恐懼;而這恐懼,就是你生死流轉,好與壞的最主要差別。那一念,如果你落在自己的身心相,落在對生死的恐懼、顛倒、無知,就會身心不安,死後必定墮入三惡道。

  像我媽媽今年九十五歲,她很自在,有時會跟我講,她要走的時候如何如何。她每天念佛、拜佛,真的是對自己的病痛一點都無掛礙,因為她從真正的信去下手,她就覺得她念佛,阿彌陀佛或觀世音菩薩,絕對會來來幫助她,絕對會讓她離苦得樂,她一定會去西方極樂世界。所以對她的心來講,沒有恐懼、沒有顛倒。所以,以信入也很好,最怕就是像我們這樣,真正的信心產生不了,真正的疑情又發不出來,在那邊得過且過。得過且過就解決不了事情。所以讀經不在經的多少,在於你能不能對經的內容有真實的體驗。

  5. 求法訪道的精神

  《華嚴經》中,還有善財童子的〈入法界品〉,可以看出佛陀一生示現在人間修行的過程。善財童子以青年和在家的身分,代表佛陀求法的熱誠、努力、以及實踐。真正的佛法,尤其是菩薩道,是在我們這些菩薩們的身上。五十三參裡面的大菩薩,出家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優婆塞、優婆夷,各種身份都有,代表我們每個人都要承擔起佛法的重任,要保持積極求法的決心,永不退卻。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經過一百一十城,你以為很容易嗎?印度到現在都是一個很難走的地方,酷熱難當,生活條件也差。像以前出家人雲遊參訪,也都要渡過許多山川大水,可能遇到猛獸、惡賊、疾病,隨時都有危險,可是為了訪師求道,他們就可以有這種願心,不怕危險。

  出家人是這樣,那在家人呢?善財童子就是我們最好的佐證。作為一個菩薩行者,我們永遠都要有這樣的護法、求法精神。能夠有這樣不懈的精神,才可以完成你的菩提道業。所以菩薩道業不是只有出家人才能修得,我們每個人都可以修成。修到最後,回到原點時,依然是無所修、無所得!文殊菩薩只是告訴他如何發菩提心。所以我們修行人,首先就要發菩提心。

  什麼是菩提心?就是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心。不要辜負自己的生命,不要辜負自己的性靈,不要在五欲塵勞裡追逐了一輩子,還要繼續追逐下去,不知清醒。並不是叫你們離開社會、拋棄家庭,沒有,佛陀並沒有這樣講,但就在不離目前生活、家庭、職場各方面的同時,保持著精進向上的心。所以經文裡面的菩薩道是不是所有都是出家眾、教授出家法門?並不是。你在自己的崗位上,能夠變成佛法的修學,這就叫求菩薩道。比如你會電腦,以電腦專家的身份來做事業、幫助別人,甚至於幫助弘揚佛法,這都是一種菩薩身,所以不一定要離開你原來的職場或身份。佛陀只是告訴我們,如果行菩薩道,就儘量遠離殺生或賭博等等,但是在善財童子五十三參裡面,就有一個是妓女,可見職業、性別在修學佛法上都是平等的。

  裡面還有一個是拜火的外道,當善財童子跟他求法時,他說,「我所有的法、所有的三昧都在這個火裡面,如果你要得我的法,就要跳下去。」善財童子當時覺得,如果這樣子求法,十條命也不夠用,更何況這簡直就是外道的東西,怎麼會是佛法呢?他心裡起了遲疑。但他馬上又想,這是上面一位善知識告訴我來參訪的,前一位、以及之前所有善知識所教誡的,確實都是很好的佛法,為什麼現在要懷疑?他遲疑了一下,龍天護法馬上現形,告訴他:你一定要有勇氣、有信心。最後他一躍而下,當下在火中見到火光三昧,証得這個外道婆羅門所有修行法門。

  這個火代表什麼?我們常常認為外道的東西不好、不合乎佛法,要遠離。然而,真正的菩薩道,就像師父寫的───將火宅化為紅蓮,當你見到自己的清淨本性,能夠放下自己身心對立相時,就沒有任何的對立,沒有外道與佛道的差別。當下這個火,就變成智慧、光明的火,而不是生死疑惑、無明之火。

三、讀經的過程

1. 聞所成慧

  希望大家可以從這裡面去體驗、感受真正的佛法,這就叫「聞所成慧」。聞所成慧、思所成慧、以及修所成慧,三者是我們讀經很重要的過程。剛才是跟你們講的「聞所成慧」,從聽聞學習來以後,要往自己的心地上去受用,不要落在文字義理的分別,否則你即使窮年皓首地研究,也頂多是個佛學家,面臨生死時完全用不上。

  我的老師───淨空老和尚,說他曾親近過方東美。方東美是台灣很出名的一位大學教授,可以說是他把佛教的經典,帶到大學去講授,尤其他用西方哲學的理論,來討論中國佛教的《華嚴經》。方東美研究佛教經典,很喜好佛教,可是到他晚年生病,遇到了實際生死的問題,才發覺不管他佛學多好,卻用不出來,於是想歸依三寶。當時佛教界有很多出名的大法師,你知道他最後選上誰當他的歸依師父嗎?廣欽老和尚!

  你們親近廣欽老和尚,如果最初跟我一樣的話,你會覺得很失望。我唸完佛光山佛學院,後來去那邊教書,帶學生來訪問老和尚,辛辛苦苦從南趕到北,去請問老人家有關念佛的問題,想請他開示更深的道理,如何念佛可以進入念佛三昧?如何一心不亂、正念相繼?該注意些什麼?他老人家坐著聽完之後說,「老實念佛就好,老實念佛就好。」就是講老實念佛。那時候心想,我們哪裡不知道要老實念佛,怎麼「老實」嘛?起碼告訴我們怎麼老實,怎麼念嘛。都沒有,他就只是「老實念佛」。我們二十幾個人聽到都傻了,也不知該怎麼接話、怎麼問下去。

  現在我終於理解了,如果人家問我,我也只會回答:老實念佛就好!真的,這個是最好最好的答案,什麼道理講再多都沒用,都幫助不了我們的生死,只有老老實實用功下去,那才有用。這才是真正最深的教誡。

  真正的讀經也是,我們聞法,不是要增長我們的知識,而是要增長我們的正知見,從中體會佛陀講的道理,應該如何去落實、如何實踐,這才真正有用,不要把它變成只是知識上的理解。像我現在告訴你們讀經用經,你如果讀得很多但不會善用,就變成像以前人說的:只是個會走的櫥子。書櫥啊!或以前台灣人對那些有讀書,但不識人情世故、不知道真正做人的,說他們「讀書讀到背上去了」。讀書要讀到心裡,讀到背上去,永遠都沒用。

  還有哪本經要讀?《六祖壇經》當然要讀,《楞伽經》、《楞嚴經》、《圓覺經》、《維摩詰經》、還有《法華經》都要讀。這些經各有特色,如果比較喜歡故事型的,《法華經》和《維摩詰經》蠻不錯;比較喜歡般若空方面的道理,可以讀《心經》和《金剛經》;如果比較注重因果的,當然要讀《地藏經》;喜歡念佛的,《阿彌陀經》、《觀無量壽經》、以及大品的《無量壽經》,都是我們該讀的。

  那哪種才是究竟?你就挑選自己相應的去用功,先從文字義理去了解,不要讀完了,裡面講什麼都不知道。讀經要用我們中國以前做學問的方法───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至少要作這樣的次第了解。佛教的經典有各家的註解,註解前有科判,光看科判就能知道全經的來龍去脈。例如正宗分,往往是講裡面最重要的道理,它的結構非常有組織及條理化。讀完以後,再去思惟這一品倒底講什麼?品和品之間有沒有互相串連的關係。

  以正宗分為例,是講一部經真正的內涵,大多有次第。其中可能是佛陀和弟子的互相問答,也可能是菩薩或天神的回答,總之是在法會裡,有不同的人來說。這些經過佛陀認可的,都叫佛經。所以佛經不見得是釋迦牟尼佛一個人說的,例如《圓覺經》第一品,文殊師利菩薩當下說明:一切眾生和佛一樣,本來具足一切清明德性,不生不死,以及為何變成眾生流轉三界。第二品〈普賢章〉,既然無法完全體驗到清淨本體是本有的,是自在、恆常的,就要藉著如幻的身心和如幻的法去修;修的時候要知幻離幻,要遣離一切的幻,遣到無所遣的時候,不幻的東西顯現出來,你就會了解,原來所有法門修行,其實都在身心上下手;而要知道身心是幻,法也是幻,最後可證的智是幻,可得的果也是幻,要一切都遣。就這樣開展下來,有它的次第。

  讀經不要貪多,重要的是要能運用經裡面的神髓、義理。如果要研究整部經的內涵,就要先看科判,有個印象之後,再拿經文來對照這一品的大意在講什麼,做一點筆記;整個內容知道以後,再看品跟品之間如何串連、怎樣起承轉合,因為所有的經典都有一定的次序,加深說法。先是一位菩薩起來問,佛陀解釋後,有不懂之處,又有另一位菩薩發問,佛陀又再解釋,再不懂,再解釋。最後越解釋越繁瑣,越在相上面。像《圓覺經》,還不懂的時候,就有二十五位菩薩的二十五法輪,從奢摩他、毗婆舍那、以及禪那來用功。如果前面就懂了,就不必從這裡下手。如果也沒辦法從這裡下手,就找一個固定的時間來積極用功,九十天或者一百二十天,專門用功、不受外界影響。那都是在事相上修。

  所以讀經是先「聞」,就是去讀或聽,但是不要只落在義理文字上的理解,否則永遠追逐不完,佛經太浩瀚了!而「聞」如何變成「聞所成慧」?中國字很有意思,「聞」───門裡的耳朵。這是告訴我們,要善用自己的六根門頭。六根門頭的這個「耳」,可以是眼睛、耳朵,也可以是鼻子,代表六根對外執取時───例如眼睛看的時候,這個「聞」就變成「見」;若能不落在文字相的是是非非裡,反觀到心性來用功,體會到一切本自具足、本來如如的清淨心時,從「聞」當下就入諸法的實相,就叫聞所成慧。

2. 思所成慧

  第二種是思所成慧。思所成慧的「思」,中文字是「田」加上「心」,就是我們心的這一塊方寸之間。相信你們都知道懷讓磨磚的故事───懷讓去見馬祖時,發現他是個不錯的人才,便想度化他,但是馬祖一天到晚打坐,什麼都不管、誰都不理睬,於是懷讓拿了一塊磚在他面前磨。馬祖一方面被打擾了,一方面也感到好奇,便問:「你在這邊磨磚做什麼?」懷讓說:「我磨磚要成鏡!」馬祖覺得好笑:「磨磚哪能成鏡。」這時候懷讓很厲害,就進一步問:「那你坐在這裡做什麼?」馬祖說:「我打坐要成佛。」懷讓說,你說我磨磚不能成鏡,你坐這樣就可以成佛嗎?如果你認為這樣坐可以成佛,你這就叫殺佛。因為佛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去的,而且遍十方、盡恆河沙,處處都有他無量的化身、無量的教化,怎麼會是坐在那裡呢?坐在那裡的是佛像。還有你說在坐禪,禪也不是坐來的,禪無定相。如果有定相,就變成「纏」了,作繭自縳纏在一起。

  馬祖被這樣一激,便問,那我該怎麼辦?此時懷讓講,你具有這個求法的心,就像在大地種下一顆種子,剛好時節因緣到了,我為你說法就像天降雨露。既有種子,又有雨水,一定會開花結果。

  如果不能將所聞到的佛法當作種子,種在自己的心田上去努力,就算聽再多也無法成就。所以思所成慧,就是要將我們從聞得來的佛法正知見,深植在心中,更重要的是要發菩提心,若是沒有菩提心,你哪裡會想了解生死?可能渾渾噩噩過一生,都不敢去碰觸它。你以為不去解決,就能夠逃避的了嗎?不可能!生死魔無所不在,你不去面對、處理,就無法放下。就像澳洲的鴕鳥,遇到危險時,把腦袋插在沙裡面,以為看不見就沒危險。事實上,鴕鳥遇到危險時,並不會真的把頭埋在沙裡,這個故事是告訴我們:大家都知道沒有人能躲開生死問題,但是大多數人都沒有勇氣和決心去將它敲破。

  有人說,我太忙,我沒有這個根器。這都是自欺欺人!佛已經告訴你,我們跟他無二無別,而且也沒有叫你們得出家才能修,剛才講到善財童子時就說過,只要放下我們的執著、貪愛、分別就好。怎麼放下?那就要真正地去修,體驗如何從修行中達到身心脫落。有這樣的體驗後,就能夠放下很多身心的執著。

  有聞慧、思慧的時候,就可以了解何為一切諸法的實相,就不再顛倒。本來我們具足這個智慧,只是久被污染,我們都以妄心當作真心了。所以修行無論拜佛、念佛、誦經、打坐、或持咒,都是要藉這種種方法,讓我們從散亂心到達集中心、統一心、最後無心,真心便能顯現。

  所以我們在聽聞、學習或讀經之後,從經典義理當中,得到正見和正思惟,這是八正道裡面最重要的兩項。佛陀的三十七道品當中,以八正道作為僧俗弟子在生活上的依循,第一項就是正見,第二個是正思惟。正見就是正確的認知,知道一切諸法是因緣和合而生,不再錯認自己這個色身為實有、永遠不死的,所以不要貪戀。然後也知道雖然諸法是因緣和合,但是既已和合,就有它的如幻假,如幻假就有它的業報,所以因果凜然。當你悟到這個道理時,即使受苦,也不會顛倒。解脫者並非沒有身心的果報,只要他還有這個色體,尚未得到究竟解脫時,仍然要受果報;但在受果報時,他不會像我們凡夫一樣把它當作實有,他了解這是如幻假有。既然以假遣假,遣到最後,不假的東西出現了,那就是真心。

  有了正見之後,正思惟是告訴我們如何去走、如何努力,而不是人云亦云。佛法是屬於「覺」的宗教,每一個行為都是發自於內心真實的認知,有真實的認知才有真實的力量,因此正思惟就是告訴自己,如何把正知見的內容化成生命的力量、如何去運轉身口意三業,這就是正思惟。

  我們的「思」也是如此。「思」不是胡思亂想,而是如何將我們所聽聞、學習到的道理,跟自己的血肉合成一體,成為身心的指標。這個指標能夠隨時指引我們身心遠離一切過患,這才是真正的「思」。

  因此「思」的步驟是,首先,讀經時先逐步了解各章內容、以及彼此之間如何串連,其實這也就是佛陀告誡弟子怎樣去修行。其次,將經典的道理,歸納到身心來運作、蘊釀,你不能成天抱著那本經書,而應該將這裡面所得到的知識和道理,融入日常生活中去體會。

  例如,覺得別人說話傷害到我們時,馬上觀照:「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既然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那還有一個所謂的「法」能夠傷害人嗎?例如我們現在講:「dirty words」,有沒有一個所謂「dirty words」在那裡?沒有,它只不過是字的組合,只是你給它分別,說這個叫髒話,其實都是字!你落在分別裡面的時候,就為它所苦、為它所綁。

  如果我們能隨時觀察一切諸法因緣和合,成功的時候你也不會驕傲,不會貢高我慢,認為我很了不起,這個世界如果缺少了我,會有多黑暗!像今天你們坐在這裡聽我講經,彷彿我比你們高明一點,事實上並非如此,這只不過是因緣和合,有你們這些人來聽、有我們這個道場、還有僧團派給我這樣的使命,裡面只要一個條件不具足,我是誰都沒有人知道。如果我在這裡講經說法,就覺得自己有所成就的話,那就叫不懂因緣法,自我意識太強、自我膨脹。換個角度,你們可能比我都要好,像這裡有人喜歡滑雪,我曾經穿過一次滑雪板,站都站不起來;小朋友就學得好快,三兩下就溜得很好,我連路都走不了,摔得痛的要命。小朋友可能就會覺得很好笑,這麼簡單的事,怎麼師父這麼大了還做不好!就是各個角度不同嘛。所以真的有我這個人可以膨脹的條件嗎?沒有!都是自己錯認,以為自己了不起。

  因此,如果能將經典文字的內容,和自己身心結合成一股牢不可分的力量時,就叫「思所成慧」。能夠有思所成慧的人,對一切事情就能看得開。不是不去管它,而是真正了解它是因緣和合的,所以不會生起一些不必要的心態,而能做到達磨祖師「二入四行」裡所說的報冤行、隨緣行,無所求行、以及稱法行。就算遇到苦難,也不會怨天尤人。

  我十二歲就被送到廟裡去,當時覺得自己命好苦,為什麼別人有家我沒有?所以小時候我最怕聽一首歌,就是「我的家庭真可愛」,聽到這首歌,我的心不知道要打多少結、顫動多少次,就覺得為什麼自己的命這麼苦?有爸如同沒有爸,雖然有家但歸不得,因為老爸又娶了小老婆,不管我媽媽,她只好帶著我出來替人家幫傭。所以自己從小受盡欺凌侮辱,只覺得這個世間怎麼這麼不公平。我小時候還沒有去文化館之前,有好幾年時間,跟著母親住在中壢一間尼眾寺院───元化院,她在那裡幫忙做飯、做義工。我因為心裡憤憤不平,工作的時候,就用我們吃的豆子排成一個恨字,抓到小動物也會欺負牠,就是要渲洩自己被欺壓而無法解開的恨。

  出家後才慢慢覺得,這真的是自己造業,所以後來生病長腦瘤。那時台灣沒有健保,一次看診費跟拿藥大概要一千五百元,是當時一般公務員大概一、兩個月的薪水。那時寺院的住持同意我可以報帳,我就拿了單子去找會計,他也是位出家人,還是我師公的學生,也知道我的苦處,可是他一看到單子,就拍桌破口大罵,說我們又沒有欠你...之類很多不好聽的話。那時候我半身不遂、嘴也是歪的,不僅沒有受到照顧,還被如此對待,何況我只是個小和尚,自認沒有做什麼惡絕人寰之事,而且僧團本來就應該要和合。結果我就把單子拿回來,覺得怎麼佛門也這麼可怕。

  後來跟師父打七以後,就了解其實誰都不必怪,是自己造的業!前世沒跟人家結好緣,所以這一世人家必然是這樣的因緣對待你。更進一步的,你不要當作在還債,而要從中學會真正的無我,把他當成是一位大善知識的教誡。平常跟你沒有關係的人,可能不會把你罵得這麼兇,使你覺得受傷害;因為他更了解你,所以罵得更惡毒。如果我們能放下自己所有身心相的分別,就不會去計較,就會了解,即使對方有學佛,並不代表就成就了,他也會落在分別見裡面。

  我師公給學生的感覺就是很兇、很無情,但其實大家都不了解他。只從外相上來看,他是比較冷酷無情,但事實上這都是在成就學生和弟子。包括我們聖嚴師父、和我自己做小沙彌的時候,都在師公座下受盡很多非理性的教誡,對現代人來說可能比較無法接受,對我來講卻是非常好的。為什麼?因為人越成長,人我見就越強,自我意識越高漲,動不動就覺得別人傷害了我,覺得人家一句話對不起我。可是師公以前這樣的鞭策,讓我比較不會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不能說真正到無我,但至少可以把自己放到空的那種感覺,不論如何對待我,至少可以學一學阿Q。有沒有看過《阿Q正傳》?往往人家打他罵他時,他就把它轉移一下:你罵的是你家老爺子!我當然沒有這樣轉移,但是可以學著不要把這一切放在心裡,讓它過去。師公很多這些方式的訓練,其實都是在教誡、成就我們,只是一般眾生無法了解,因為大家都是在自我保護的意識下這樣想。

  所以當我在病中受到這樣的侮辱,因為以前受過師公的調教,就比較能夠放下,不會那麼苦。但畢竟還沒解脫,心裡覺得有點受到傷害,就想,既然不給我,我也不去求,大不了一死。後來跟師父打七之後才更了解,原來這些人其實就是我們的大善知識,為什麼?因為在這種情形下如果你能夠接受他,不起種種分別或計較,此時你的心就跟法相應!跟佛陀「無我」的法、「無我」的慧,真正相應。你就會覺得根本沒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一個法可以真的傷害你,也沒有任何人被傷害。

  而我從中走出來之後,體會就更深。我告訴自己,以後無論是對我在家的學生、或出家的徒眾,都要以慈悲、關懷的心去對待,讓人家感受佛法真正的愛。所以,能夠從這樣的考驗裡走出來,反而獲益更多。就像蓮花出自淤泥,淤泥越髒,蓮花開得越燦爛。因此,不必怕煩惱大,只怕你的智慧小!

  所以「思所成慧」,就是將你所研讀或聽聞來的經教,化為生命真實的體驗與實踐,將這些教理跟你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這樣,在你生命當中,就時時刻刻有這股力量支撐著。這才是「思所成慧」,不是叫你腦袋裡一直打轉,這些話怎麼解釋、那一句怎麼講。

  那麼,「慧」跟「智」的差別在哪裡?「智」是根本智,「慧」指後得智。後得智,就是從如幻假的種種事相因緣裡面,我們去承擔、學習、去走出來,這就叫「慧」。「慧」在古象形文字裡,上面那部分是掃帚的象形字,中間代表手,底下是心,就是拿著掃帚將自己心地的塵埃掃乾淨,掃乾淨就是慧。本來我們的智慧都像空中的太陽,永遠光明,但因我們沒法讓它顯現,那就只有將自己的煩惱污染沉澱下來,慢慢淨除,這樣的工作就是聞思修。慧,就是認識你的本心是本來清淨、莊嚴的,雖然看似有些塵埃,但其實它並不存在。當以智慧一覺照時,它就不存在;不僅如此,它也不會障礙你,你還可以利用它來莊嚴生命、增長慈悲、使智慧更加圓滿。

  對世間種種苦難,佛法不是叫你用忍的方式去壓抑,忍到最後受不了就精神失常。佛法的忍,是從心地上去認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明瞭一切因緣果報,如是做就要如是償;所以用「報冤行」的時候,就不會覺得自己受到傷害。

  至於「隨緣行」,就是當你有成就時,不會自我膨脹,認為自己有多大功德、對別人有多重要,別人都應該歌功頌德。你會歸納說這是眾緣和合,是大家共同的努力,才成就這樣的因緣。

  所以「報冤行」是在災難的時候,你能夠用寬廣的心胸去接納它;「隨緣行」是當你成就的時候,不會沉溺在一些成就而自滿自足。

  這些你都了解以後,知道諸法的因緣和合是如此,那麼再進一步,就是「無所求行」,你所作的一切,雖行而無所求,這個行才是真正的「大行」。為什麼我們稱「大行」普賢菩薩?因為他無所求,也沒有想要得到什麼。我們如果在什麼地方服務,你就以為自己今天發了心、做了功德,別人就應該回以尊敬或禮遇,或者起碼說一聲Thank you!如果這樣想,你就落在身心是非相。

  菩薩從真正的智慧了解一切諸法本來空寂。空寂並不是斷滅,空寂故一切諸法成就,如幻假的因緣有,如幻假的這麼多眾生在苦難裡面,當然要去幫忙。當你發出這樣的心時,所做的一切,就可以真正達到無所求。

  第四個是「稱法行」。最後所有這些相───無論是人我相、是非相、得失相,一概放下!甚至放下後所得到的身心解脫、智慧、圓滿、清淨,也都要放下。放到無所放、無所得的時候,就叫「稱法行」,那時才是真正的圓滿。

  3. 修所成慧

  講到「修所成慧」,中文字很有意思,「修」左邊是一個人,然後是一,右邊是「文」字,底下是「彩」,就是用文彩來裝飾、美化你這個人。所以「修所成慧」是包括前面的,你在聽聞佛法後,具足正知正見,並將它化為生命的力量,整個人因而改變,變得更加莊嚴、更柔軟、也更慈悲,這就叫「修所成慧」。

  所以修所成慧也是一步一步的,只要你和慧相應,就能時時用佛法來莊嚴身心,同時也成熟別人。所以成佛是「莊嚴國土、成熟眾生」,兩者具足。如何莊嚴國土?就是自己身心的智慧德相,越來越充實、越來越美好,越來越取之不盡、用之不絕。

  昨天也跟大家提到,以前我擔任師父的侍者時,師父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起來,我都不知道。我睡的時候,他還沒就寢;我起床時,他已經開始工作。我常想:師父倒底為誰辛苦為誰忙?他的社會地位以及各方面都已如此有成就,為什麼還要這樣孜孜不倦?現在我終於知道答案了。

  「無所求」就是答案!就是行該行的,只是如此。這是當我們從佛法得到受用,自然流露出來的一種,無盡的悲願情懷。所以他並不是為了什麼,只是行所當行;他見一切眾生的苦,所以要幫助,但他內心不會落在覺得自己很偉大。因此師父一直到晚年都跟我們講,他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老比丘,不要把他神化、也不要把他當作金剛不壞身。他一樣有果報、業障,但他能用智慧來承擔自己的果報,還能夠以他的悲願,用最後的色身來對我們作一場偉大的教化。

  在師父示現入滅之後,你們是否感受到老人家更深刻的一種無言之教?用他最後的色身告訴我們些什麼,我們自己要去體悟!

  「修所成慧」就是要把它化成生命的實證。前面「思所成慧」的時候,還只是身心血肉跟它相應,到最後沒有身心相可得、也沒有什麼可修,但整個身心已經融入到與佛無二無別,此時的「修」其實就是證得,證得與佛無別。那時你身心自然就會流露出無盡的悲願和智慧,去做種種教化事業。

  每個人都像佛菩薩的化身,以各種不同的行願來對人。這次我到東初,有一位年僅七歲的小菩薩很認真的問我:「什麼叫做不死的真人?」我嚇了一跳,也很認真回答,請果谷菩薩幫忙翻譯。我講得很深,一般年紀大的可能都聽不懂,可是他說:「我知道。」我出去的時候,他用自己的零錢包了一個紅包供養我。後來我們到象岡帶禪七,他還叫他媽媽烤個cake從東初送到象岡給我吃。

  跟小孩子講話,就要化成小孩可以聽得懂的,這就叫以種種不同的身,像菩薩那樣作度化。不用擔心沒有智慧、能力,當你經過聞、思、修這樣一步步踏實的走過來,就會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智慧和慈悲,跟大家分享。

  今天談讀經與用經,我沒有去分別一一說明,而是從修行體驗上講起。因為真的要說經怎麼讀、讀哪些經,並不容易。而什麼叫做「用」?寫文章、賺稿費叫用,說自己怎麼了不起、別人哪裡不對,也是用,但那都不是真正的用。真正的用,是要化成生命的力量,使自己覺醒、能夠出離、最後證得,這才是讀經真正的妙用!

  拉拉雜雜談這些,完全是我自己在佛法上的一些體驗,不過是野人獻曝,將自己認為最好的跟大家分享。至於你們覺得好不好,都沒有關係。你覺得好,可以這樣受用;覺得不好,就來這邊莊嚴道場,結個緣。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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